品茶
来源: 作者:发布日期:2014-06-09
余侨寓浦城,艰于得酒,而易于得茶,盖浦城本与武夷接壤,即浦产亦未尝不佳,而武夷焙法,实甲天下。浦茶之佳者,往往转运至武夷加焙,而其味较胜,其价亦顿增。其实古人品茶,初不重武夷,亦不精焙法也。《画幔录》云:“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,建溪、北苑不著也。贞元中常衮为建州刺史,始蒸焙而研之,谓之‘研膏茶’。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,始制为凤团。”今考北苑虽隶建州,然其名为凤凰山,其旁为壑,源沙溪,非武夷也。东坡作《凤咮砚铭》有云:“帝规武夷作茶囿,山为孤凤翔且嗅。”又行《荔枝叹》云:“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,前丁后蔡相笼加。”直以北苑之名凤凰山者为武夷。《渔隐丛话》辨之甚详,谓北苑自有一溪,南流至富沙城下,方与西来武夷溪水合流,东去剑溪。然又称武夷未尝有茶,则亦非是。按《武夷杂记》:“武夷茶赏自蔡君谟始,谓其过北苑龙团,周右父极抑之。盖缘山中不晓焙制法,一味计多狥利之过。”是宋时武夷已非无茶,特焙法不佳,而世不甚贵尔。元时始于武夷置场官二员,茶园百有二所,设焙局于四曲溪,今御茶园喊山台,其遗迹并存,沿至近日,则武夷之茶,不胫而走四方。且粤东岁运,番舶通之外夷,而北苑之名遂泯矣。武夷九曲之末为星村,鬻茶者骈集,交易于此。多有贩他处所产,学其焙法,以赝充者,即武夷山下人亦不能辨也。
余尝再游武夷,信宿天游观中,每与静参羽士夜谈茶事。静参谓:“茶名有四等,茶品亦有四等,今城中州府官廨(谢)及豪富人家竞尚武夷茶,最著者曰 ‘花香’,其由‘花香’等而上者曰‘小种’而已。山中则以‘小种’为常品,其等而上者曰‘名种’,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。即泉州、厦门人所讲‘工夫茶’.号称‘名种’者,实仅得‘小种’也。又等而上之曰‘奇种’,如‘雪梅’,‘木瓜’之类,即山中亦不可多得。大约茶树与梅花相近者,即引得梅花之味,与木瓜相近者,即引得木瓜之味,他可类推。此亦必须山中之水,方能发其精英,阅时稍久,而其味亦即消退,三十六峰中,不过数峰有之。各寺观所藏每种不能满一斤,用极小之锡瓶贮之,装在名种大瓶中间,遇贵客名流到山,始出少许,郑重瀹(越)之。其中小瓶装赠者,亦题‘奇种’,实皆‘名种’,杂以木瓜、梅花等物,以助其香,非真‘奇种’也。至于茶品之四等,一曰香,‘花香’、‘小种’之类皆有之。今以品茶者,以此为无上妙谛矣,不知等而上之,则曰‘清’。香而不清,犹凡品也。再等而上之,则曰‘甘’。清而不甘,犹苦茗也。再等而上之,则曰‘活’。甘而不‘活’,亦不过好茶而已。‘活’之一字,须‘活’,亦不过好茶而已。‘活’之一字,须从舌本辨之,微乎微矣,然亦必瀹以山中之水,方能悟此消息。”此等语。余屡为人述之,则皆闻所未闻者,且恐陆鸿渐《茶经》未尝梦及此矣。忆吾乡林越亭先生《武夷杂诗》中有句云:“他时诧朋辈,真饮玉浆回”。非身到山中,鲜不以为欺人语也。
注:梁章钜(1775—1849)字闳中,一字苣林,号苣邻,晚号退庵,祖籍福建长乐,清初徙居福州,乾隆五十九(1794)年举人,嘉庆七(1802)年进士,曾任礼部主事,充军机章京,升用员外郎,官至两江总督,以疾告归,一生著述极富,有数百卷之多。本文选自《归田琐记》卷七,见陈彬藩等《中国茶文化经典》575页。
译文:
近来,我侨居在福建省浦城县,这个地方偏僻,很难买到美酒,但极易得到好茶。因为浦城与天下著名产茶区武夷山邻近、辖域相接的缘故。当然,浦城本地所产的茶叶也不是不佳,但在加工焙制方面则远不如武夷。武夷焙制茶叶方法之绝妙,天下第一,没有能超过它的。浦城所产的上等茶叶也往往要转运到武夷去加工焙制。这样才能把茶中的色香味全部激发出来,它的价格自然会陡然增值。其实古人品茶,最初也不重视武夷茶,那时也不懂对茶叶要精细地加以焙制。宋人张舜民所著<画墁录>中说:“有唐一代,茶中品第以阳羡(今江苏宜兴)所产为上品,并作为向朝廷进贡的贡品,建溪、北苑(皆在明清及近世的福建省)所产茶叶是默默无闻的。到了唐德宗的贞元时期,才有笼蒸、微火乾焙等加工制茶技术的产生。这样做出的是团茶,饮用时须要研成碎末。加以调制.人们称此为‘研膏茶’.丁谓(封晋国公)为福建转运使时,为了取媚皇帝才开始制作当今流行于朝中的风团。”现在考订,北苑虽然隶属建州管辖,然而其本名为凤凰山,山旁为溪壑,其水之源为沙溪,而不是武夷,因而凤凰山不属于武夷山系。北宋苏轼(东坡)曾作<风味砚铭>其中有句云:“皇帝在武夷山中划出一块地方作为皇家御用茶苑,它就在凤凰翱翔,且飞且嗅的地方。”又作(荔枝叹>也说:“君不见武夷山溪边茶树上刚刚冒出小嫩芽,就被当地长官如丁谓、蔡襄者流采来加工为茶饼,装入笼中贡往朝廷吗?”可见苏轼也是把北苑所在的风凰山当作武夷山了。对此,南宋胡仔之《苕溪渔隐丛话》作了很详尽的分析辨驳,指出苏轼的错误,并说北苑自有一条小溪,往南直流到富沙城下才与从西方流来的武夷水合流为一,再往东流至剑溪。这个辩正是正确的。但胡仔又说武夷并不产茶,也未曾产过茶,这就是错误的了。按《武夷杂记》中说:“最早赏识武夷茶的就是北宋的蔡襄(字君谟),他说武夷所产茶超过北苑最高档的茶——龙团。周右父不同意这个意见,他竭力贬低武夷茶,认为它不能与北苑茶相比。这也有一定道理,因为当时武夷山中人们还不懂得焙制加工茶叶的技术,又一味追求多出产品,多求利,往往破坏了茶品。”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,宋代武夷并非无茶,只是焙制加工方法不太高明罢了,因此,世人也不太贵重武夷茶。元朝才开始在武夷产茶地区建立茶场并设置场官二人,他们管辖一百零二所茶园,还在四曲溪建立了焙茶局,在那里进行茶叶加工。现在的御茶园、喊山台等地还存有当年的遗迹。从此武夷茶便行于世,一直相沿到近世,现在武夷茶,虽然没有长腿却跑遍了天下,四方各地皆有武夷茶。并且广东每年都有茶叶出口,武夷茶也随着外国轮船飘洋过海,直到外国,而这时北苑的产茶盛名早已泯灭,无人知晓了。武夷九曲的末尾叫作星村,凡是卖茶的全都聚集于此,在这里作买卖。还有许多茶商贩卖别处所产的茶叶,并且学习武夷人的焙制加工法,用以冒充武夷茶,就是武夷山下本地人也不能分辨出真假来。
我曾经再次到武夷山来游玩,在天游观中住了几天,每日夜晚都与道士静参谈论茶事。静参说:“按茶名分类,茶可分为四个等级;按茶的品质高下分类,亦可以分作四个等级。现在州城府署等衙门里以及豪门富户都在竞相崇尚武夷茶,其中被他们吹捧得最著名者称之为‘花香’,由‘花香’等而上之,被视为最高档的名茶叫‘小种’。可是在山中居住的人则把这‘小种’视为极普通的常品,在‘小种’之上,比它高一等的叫作‘名种’。这在武夷山以下就不可多得了。即使厦门、泉州等地人们在品饮讲究的‘工夫茶’时,所冲泡的茶叶号称‘名种’的,实际上只是我们所说的‘小种’而已。‘名种’再往上数就是‘奇种’了。如人们所称的‘雪梅’、‘木瓜’之类都属于‘奇种’。这类茶即使在武夷山中也不能多得,它们真是茶中的凤毛麟角啊!茶最易取他物之味,大约茶树与梅花相近的,它自然而然地吸取梅花的香味;茶树靠近木瓜者,自然而然地吸取了木瓜之味。其余的皆可类推。泡饮‘奇种’也须用山中清泉之水,方能把茶中的精华英彩全部激发出来。‘奇种’等名茶更不能长久存放,贮存一久,它的清香之味必然会消退。武夷山中也非山山皆有‘奇种’,三十六峰之中,生长有‘奇种’的,亦不过数峰而已。山中各个佛寺道观所藏‘奇种’名茶,每种不能到一斤,皆用极小的锡瓶盛之,把它密封好,藏在贮藏‘名种’茶的大茶罐中间。遇到贵客名人到山中游玩,才拿出一点点来,极其郑重地为他们冲泡,让他们品饮一下,也就仅此而已。各寺观赠送给来客的、用小瓶装好的茶叶,外面也题日‘奇种’其实只是‘名种’而已。不同的是它们都曾和梅花、木瓜混杂在一起.因为吸附了梅花、木瓜的许多香味罢了。它们并不是真的‘奇种’,真‘奇种’是不送人的。至于茶据其品质所分的四类:第一是‘香’,茶有香者并不难见,‘花香’、‘小种’等类的茶皆有香气,现在一些品味不高的品茶者,把茶香看作是茶的最高品质。他们根本不知道,在茶香之上还有‘清’。第二是茶之‘清’,这是指茶经冲泡后汤色要清澈见底,不能稍有混浊,如果茶只有香,而其汤色不清,那么这种茶仍属凡品。由‘清’而上叫作‘甘’。第三是茶之‘甘’,所谓‘甘’指茶汤之甘美,喝下之后,回味微甜。如果茶只‘清’而不‘甘’,那么它只是苦茶罢了。由‘甘’再循而上,则是‘活’。第四是‘活’,如果茶只‘’甘’而不‘活’,那它只‘活’。第四是‘活’,如果茶只“甘’而不‘活’,那它只是一般的好茶,便排不上茶之极品。‘活’这个字的意义很难讲清楚,这须要品饮者从自己的舌头根那里去仔细辨别品味,它是极其细微的。而且要领略这个‘活’字。在冲茶时还必须用山中的清泉,喝这种水所泡出的茶才能悟出‘活’的真正含意。”这些话,我曾多次为他人转述,他们都感到这是闻所未闻的,而且,恐怕这也是唐时陆羽(字鸿渐)写作《茶经》时所未尝梦到的境界吧!由静参所言回忆起我的老乡林越亭先生在《武夷杂诗》中有句云:“他时可以使朋辈惊讶,我进了一趟武夷山,便畅饮了一次琼浆玉液。”如果不是亲自到山中走一趟没有不把这种话当作欺人之语的。